秋天,在古人笔下大多是萧瑟的,是肃杀的,尤其是当经历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后,更是凄凉得紧了:
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。
——宋 柳永《八声甘州》
风是霜风,夕阳是残照,当然这还不足以说明秋天的凄凉:
是处红衰翠减,苒苒物华休。
——《同上》
红衰翠减,是说所有的美丽都没有逃过秋天的摧残,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花残叶败,只要是美好的事物都在凋零,都在消逝。这种消逝并非在顷刻之间完成,而是随着时光的流逝,逐渐完成。这样就更有一种无力感。
我们知道,逝去的东西是抓不住的,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你眼前一点点地流走,当美好事物的繁华都落尽,便只剩寂寥了。
而这满眼“苒苒物华休”的花残叶败里,最令人悲伤和最惹人愁绪的便是梧桐了:
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,点点滴滴
——宋 李清照《声声慢》
这是属于千古才女的落寞孤独和愁绪满怀,她的愁,兼国愁,(靖康之难致国破),家愁(夫死致家亡),情愁(头白鸳鸯失伴飞致孤苦伶仃),所以说是“怎个愁字了得”呢?
但“自古逢秋悲寂寥”的人何止这些?满目萧瑟的秋天又何止夕阳西下的晚来风急之时?更有夜凉如水的夜晚,独自登上汴京一处僻静西楼之人:
无言独上西楼,月如钩。
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。
剪不断,理还乱,是离愁。
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。
——李煜《相见欢·无言独上西楼》
这人不是别人,就是那个曾经的绝代才子,九五之尊,如今的阶下之囚,刀俎鱼肉——南唐的末代君主李煜。
就是这样大的极限反差,从云端到谷底的云泥之别,不偏不倚地发生在这位囚徒天子身上。
人生的辉煌和低谷似乎遵循着一个天平的平衡,李煜用39年将近40年锦衣玉食,纵情声色,珠帘翠幕的生活,换来三年的布衣粗食,忍辱含垢,凄凉孤寂的生活,好像挺公平的,毕竟没有谁的一辈子会是一片坦途,人生哪能都如意呢?即使是帝王之尊也不能否认人生本就不可能完美的事实。
所以在人生的最后三年,李煜“旦夕以泪洗面”,或许,他每天都如此,去承受自己没能玉石俱焚而选择苟且偷生的代价,将一切沉郁无比的悲痛诉诸于文字之中,宛然一个撕心裂肺的伤心人,字字泣血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,如此终成一代千古词帝。
无言独上西楼,月如钩。
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。
经历了人生巨大变故,李煜该是有很多苦,很多悲需要倾诉,需要诉说,他必是肠回倒转,脑海里也是翻江倒海,必是要找一个宣泄口的,但他却是无言,这是为什么呢?
原因是无人会耐心听他诉说,也没人在意一个阶下囚的曾经,没人会感兴趣,更何况,那个曾经早已是昨日之东流水,是过眼云烟,早已云散烟消了,只是于李煜而言,他让自己活在了过去,因为现实的现在没有他的一席之地,他只能从一遍一遍回忆中,将自己寄寓于那虚无缥缈的一晌贪欢里,一次又一次地拼凑着那个不堪回首的故国……
古语说,“西北有高楼”,他便登楼远眺,但他是看不到远方的,目之所及之处,只有萧条的四四方方的小院而已。
春花秋月的美好时光到底还是一去不复返了,春花早被那朝来的寒雨和晚来风残败殆尽,随流水而去了,秋月也因人散国破而不再圆满,变成了如镰刀般的月,在囚徒天子的心上割了一刀。罢了,无限江山早已拱手相让,现在悔之晚矣又有什么用呢?一切都“别时容易见时难”了。
时间会倒流吗?能再让自己重新选一次吗?
显然是不能的。
许是“昨夜西风凋碧树”吧,那梧桐叶落,木叶萧萧,寂寞的哪里是梧桐呢?寂寞的是我这个早已是刀俎之鱼逃也逃不了的囚徒啊,而且锁住的何止是梧桐和深院呢,锁住的更是我这个落魄的亡国之君啊。
李煜被禁锢在“冷落清秋节”的高墙深院中,这秋夜凄凉无比。以前帝王时“车如流水马如龙”的前呼后拥的热闹一去不复返,如今只能形单影只地独上西楼,任由那些不可言说的心绪找上自己:那是一颗再难捂热的孤寂的心,一份对故国思之念之的情,一份亡国的悠长的恨,任由它们如洪水猛兽般涌向自己,乱作一团。
剪不断,理还乱,是离愁。
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。
剪不断,理还乱的是如丝缕般的离愁,从李煜“一旦归为臣虏”后,他心中便积攒了太多太多的离愁别绪。
但是我们知道丝线用多长便可以剪下多长,如果不小心乱了也能理出头绪,但虚无缥缈的愁呢?如何能剪?如何能理顺?显然是不能的,但是这积郁心中离愁当真虚无缥缈吗?显然不是的。如果虚无缥缈李煜为何如此凄婉痛苦?那他的千万般愁绪又是何物?
李煜的离愁是那永远回不去,但时时刻刻牵念着的、思恋着的曾经,他追忆曾经的“红日已高三丈后,金炉次第添金兽,红锦地衣随步皱”的富贵荣华,结果一度让他不识干戈之险;他眷恋“雕栏玉砌”、“玉树琼枝”、“凤阁龙楼”的故国家园,结果已不堪回首;他深悔痛失“三千里地山河”的帝王江山,结果只能借助午夜梦回时“故国梦重归”,方便他“故国神游”;
然而,李煜再自欺欺人也改变不了时移世易,时过境迁,他“独自莫凭栏”的地方已然不是他的国,也不是他的“家”,他早已国破家亡了,再如何思念,再如何悔恨也于事无补了。
故国家园的思念愁苦也好,被幽囚的痛苦也罢,甚至是败寇的屈辱、乃至是拱手相让江山社稷悔恨,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只能自咽自尝,因为这“别是一般”的悲痛沉郁滋味没人亲历过,其中的哀伤、酸辛和悲痛亦没人尝过,只有李煜一人领略,那旁人如何能真正懂得?自然也就没有倾诉的出口了,就算有这样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,李煜也无从说起……
说什么呢?为自己开脱?为自己辩白?有意义吗?难道只为图一个“心安”?可我们知道的,自从他仓忙辞了祖宗的宗庙那时起,他便再难心安了,这亡国的祸端就算不全是因自己而起,李煜也不得不背上这“亡国之君”之名,历史有的时候只能徒留一声嗟叹罢了……